发布日期:2025-12-05 18:33 点击次数:112
神龙元年,公元705年冬。
八十二岁的武则天躺在神都洛阳上阳宫的仙居殿里,生命已如深秋的残阳,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温。殿角铜鹤香炉里的沉香屑早已燃尽,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汤药的苦涩和时间腐朽的气息。
她干枯的手指,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陪伴了她近半个世纪的白玉镇纸,玉石的冰凉穿透肌肤,仿佛将她带回了四十多年前。那时,李治的指尖也曾无数次抚过这块玉,他会笑着说,这玉的温润,像极了媚娘你的肌肤。
世人皆说,是她,武曌,凭借着超凡的野心与铁血的手腕,一步步从感业寺的青灯古佛,走上了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。他们惊叹于她的权谋,恐惧于她的冷酷,却唯独忽略了那个将她从命运的泥沼中拉出来,并亲手为她铺就了通往权力之巅的金色阶梯的男人。
当武则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留下「祔庙、归陵,令去帝号,称则天大圣皇后」的遗诏,选择与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时,这真的仅仅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最终回归吗?
抑或,这是对一场由李治亲手开启、武则天完美执行,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政治豪赌的最终谢幕?而这场豪赌真正的总设计师,恰恰是那个被后世史书,用“懦弱”二字轻描淡写了千年的男人——唐高宗,李治。
01
让我们将时间的指针,拨回到弘道元年,公元683年的那个冬天。
洛阳,贞观殿。
唐高宗李治的生命,正被那纠缠了他二十余年的风疾,蚕食着最后的生机。他半倚在病榻上,曾经清明的双眼早已被病痛折磨得浑浊不堪,但他此刻的头脑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、锐利。殿内,太子李显、宰相裴炎、以及一众托孤重臣侍立在侧,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。
所有人都明白,一个时代即将落幕。他们等待着皇帝最后的嘱托,等待着关于帝国未来的最终安排。
李治吃力地喘息着,目光越过跪在最前方的太子,投向了垂帘之后那个沉默的身影。半晌,他用一种微弱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,说出了那句改变了此后数十年大唐国运的遗言:
「太子李显,于柩前即位。军国大事有不决者,取天后处分。」
石破天惊。
这不是一句普通的托孤。寻常的帝王临终,会将权力交给顾命大臣,让他们辅佐新君。但李治,却史无前例地,将帝国的最高决策权,直接赋予了他的皇后。
「取天后处分」。
这六个字,如同一道惊雷,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。它不是建议,不是参考,而是命令。它意味着,在新皇无法决断之时,武则天的意志,将成为帝国的最终意志。
太子李显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他下意识地抬头,望向那道珠帘,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恐惧。而裴炎等一众大臣,则深深地垂下了头,将内心的惊涛骇浪,掩藏在恭顺的姿态之下。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遗诏的分量。
这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临终嘱托,这甚至超越了政治盟友之间的信任。这,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权力交接。李治亲手将帝国的权柄,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利剑,稳稳地放在了武则天的手中。
殿内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李治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声。他看着垂帘的方向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释然。为了这一刻,他已经谋划了太久,甚至不惜与他父亲留下的整个功臣集团为敌,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。而现在,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去了。
02
故事的真正起点,必须从李治登基之初的那个“黄金囚笼”说起。
贞观二十三年,唐太宗李世民驾崩,晋王李治即位。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新君,在世人眼中,是一个仁孝、恭顺的理想储君。他没有大哥李承乾的谋逆前科,也没有四哥李泰的勃勃野心。他的温和,让他看起来安全无害。
而这,也正是以他亲舅舅、太宗朝第一功臣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,选择拥立他的根本原因。
彼时的李治,虽然身着龙袍,端坐于太极殿的龙椅之上,但他更像一个被精致的礼法与权力框架所包裹的傀儡。帝国的真正主人,是那些在凌烟阁上俯瞰众生的元老重臣。
长孙无忌,身兼太尉、同中书门下三品,掌控着朝堂的决策中枢;褚遂良,作为顾命大臣,手握封驳之权,可以驳回皇帝的诏书。他们背后,是盘根错节、从北魏末年便主宰着国家权力的关陇集团。这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,掌控着军政大权,垄断了高层官职,甚至可以左右皇位的废立。
李治的每一道旨意,都需要经过他们的审阅;他想提拔的每一个人,都必须获得他们的首肯。他的一举一动,都活在这些“国之柱石”的审视之下。他深知,自己若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真正君主,就必须砸碎这个黄金囚笼,建立一个只忠于皇权的,全新的权力秩序。
但他孤身一人,手中无兵,朝中无人。任何轻举妄动,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。
他需要一个盟友。一个足够聪明、足够勇敢,同时又与旧势力毫无瓜葛,命运与自己完全绑定的盟友。一个能够成为他插入旧势力心脏的,最锋利的武器。
于是,他想到了那个被父亲遗忘在感业寺的女子——武媚娘。
将武则天从感业寺接回宫中,绝非史书所描绘的那般,仅仅是一场被压抑的情感爆发。对于二十多岁的李治而言,这是一次深思熟虑的政治布局。他看中的,不仅是武则天的美貌,更是她在那双美丽的眼眸深处,所蕴藏的、与他如出一辙的,对权力的渴望与对命运不公的愤恨。
她出身寒微,没有士族背景;她曾是先帝才人,这让她在后宫中备受排挤,无所依靠。这些看似是劣势的条件,在李治眼中,却恰恰是她最完美的特质。因为这意味着,她唯一的依靠,只能是皇帝本人。她的荣辱,她的生死,都与李治的皇权,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她,就是李治为自己选定的,那把用以破局的利剑。
03
利剑既已在手,下一步,便是寻找挥舞它的时机。而这个时机,很快便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,降临了。
“废王立武”。
当李治正式向朝臣们提出,要废黜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皇后,改立武昭仪为后时,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治风暴,被瞬间引爆了。
这绝非后宫争宠的儿女情长,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决战。王皇后的背后,是整个关陇集团的利益。她的存在,是维系旧有权力平衡的象征。废掉她,就是要向整个关隴集团宣战。
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们立刻读懂了这背后的信号。他们以雷霆万钧之势,发起了猛烈的反击。
朝堂之上,反对之声排山倒海。
「皇后出自名家,先帝所娶,焉可轻废!」
「陛下若一意孤行,臣等当死谏于前!」
元老重臣们一个个慷慨陈词,他们引经据典,痛陈利害,将废后之事,上升到了动摇国本、违背祖宗之法的高度。褚遂良更是激动地将手中的朝笏(即上朝时拿的手板)狠狠摔在台阶上,声称要解甲归田,以死抗争。
整个太极殿,变成了李治一个人的战场。他环顾四周,看到的尽是反对的、质疑的、甚至带着几分轻蔑的眼神。那些平日里对他恭恭敬敬的臣子,此刻都像是变了一副面孔,成为了他皇权之路上,不可逾越的高墙。
李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。他甚至放下了帝王的九五之尊,亲自带着重礼,登门拜访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,几乎是以一种晚辈恳求长辈的姿态,希望他能网开一面。然而,他等来的,却是长孙无忌冷漠的沉默和一句“此非臣所宜言”的软钉子。
紧接着,他又做出了妥协。他提出,可以不废后,但请求将武昭仪破格册封为“宸妃”,位在皇后之下,四妃之上。这本是一个巨大的让步,却再次遭到了顾命大臣们的强硬驳回。
皇帝的权威,在这一刻被无情地践踏,颜面扫地。整个长安城都在观望,看这个年轻的君主,如何在他父亲留下的这群庞然大物面前,狼狈地败下阵来。
04
朝堂,彻底陷入了僵局。
李治每日面对的,是长孙无忌集团几乎密不透风的政治围剿。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,让所有支持皇帝的声音,都无法在朝堂上发出。支持废后的官员,要么被弹劾,要么被贬斥。整个帝国的中枢,似乎都在以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力量,对抗着君主的意志。
宫墙之内,武则天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。每一次出门,都能看到宫人们躲闪的眼神和背后的窃窃私语。她明白,自己和腹中的孩子,此刻的命运就如同一叶扁舟,在政治的惊涛骇浪中,随时可能被彻底倾覆。
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相信李治。相信那个将她带出感业寺的男人,不会让她再次坠入深渊。
而李治,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孤立。他白天在朝堂上与群臣周旋,夜晚则独自在甘露殿中枯坐。他看似沉默,看似在退却,但他的内心,却在进行着一场外人无法想象的推演与挣扎。他知道,这一战,退无可退。若此战败北,他将彻底沦为被操控的傀儡,而武则天,则可能被再次逐出宫廷,甚至性命不保。
历史,似乎走到了一个死胡同。所有人都以为,李治将不得不屈服。长孙无忌的脸上,已经露出了胜利者才有的矜持微笑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,满朝文武都以为大局已定之时,李治却在一次看似平常的退朝之后,秘密下了一道旨意,单独召见了一位平日里在朝堂上沉默寡言,几乎从不参与政治争论,却手握帝国最强大军事力量的元老重臣——司空,李勣。
在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于朝堂辩论的胜负之时,李治却悄然落下了他棋盘上的,那颗最致命的棋子。无人知晓,在那间决定帝国命运的密室里,李治问出的第一个问题,并非关于废后本身,而是一个直指帝国权力根基的致命之问。这个问题的答案,才是他敢于向整个关陇集团正式宣战的,真正底气……
在那间幽暗而压抑的密室之中,面对着这位战功赫赫却深藏不露的军方巨擘,李治并没有像对长孙无忌那样去恳求,也没有像在朝堂上那样去辩论。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李勣,问出了一个让这位沙场宿将都为之动容的问题:「司空,朕与长孙无忌,皆受先帝托孤。如今朕意与国舅相左,敢问大唐的军队,究竟是姓李,还是姓长孙?」
05
李勣,原名徐世勣,一生征战,是整个大唐军方的一面旗帜。他与长孙无忌同为太宗托孤之臣,却因为并非关陇核心成员,而一直受到权力中心的排挤。
李治的这个问题,如同一把尖刀,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深处。这不再是关于后宫废立的家事,而是关于军队归属、关于皇权正统的根本问题。作为军人,忠于君主是其天职。
在长久的沉默之后,李勣缓缓抬头,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,给出了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回答。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尖锐的问题,而是用一种更巧妙,也更有力的方式,表明了自己的立场:
「此乃陛下家事,何必更问外人!」
一句“陛下家事”,瞬间将长孙无忌等所有反对者,全部划归到了“外人”的行列。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,背后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。它是一个明确无误的政治信号:大唐的军队,将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帝这一边。
这,才是李治等待已久的王牌。
得到了这张王牌,李治立刻从被动的困局中挣脱出来,重新掌握了主动权。他不再需要“说服”任何人,他只需要“决定”。这场惊天逆转的核心,不是辩论的胜利,而是绝对实力的最终亮牌。
当李治再次上朝时,整个人的气场已经截然不同。他直接宣布了立武昭仪为后的决定。当褚遂良等人再次准备死谏之时,李治不等他们开口,便冷冷地看向了一直沉默的李勣。李勣出班,仅仅是重复了那句“此乃陛下家事”,便退了回去。
朝堂之上,瞬间鸦雀无声。所有人都明白了,军方的态度,已经彻底改变了游戏的规则。长孙无忌的脸色变得铁青,他知道,自己输了。
永徽六年,武则天被正式册立为皇后。当她乘坐着皇后的礼舆,从皇宫正门承天门缓缓驶入时,她知道,这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胜利,更是她与李治,这对政治盟友,向旧世界发出的,第一声胜利的呐喊。
06
一旦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,李治与武则天便立刻对盘根错节的关陇集团,展开了秋风扫落叶般的系统性清洗。
他们以一桩朋党案为突破口,将长孙无忌集团的核心成员,一网打尽。长孙无忌被削爵流放至黔州,最终被迫自尽;褚遂良被一贬再贬,最终客死在遥远的爱州(今越南境内)。那些曾经在朝堂上不可一世的元老重臣,在皇权与军权的双重碾压下,不堪一击。
这场看似残酷的政治清洗,对于李治而言,却是建立新秩序所必须的“外科手术”。
在扫清了这些障碍之后,李治与武则天立刻开始着手建立一个只忠于皇权的,全新的官僚体系。他们大力提拔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寒门士子,让他们进入权力中枢,以此来取代和稀释旧士族门阀的势力。
而武则天,则以其卓越的政治才能,成为了这个新体系的实际操盘手。她帮助李治处理奏章,分析政务,她的政治智慧与决断力,甚至连李治都时常为之惊叹。
麟德元年,公元664年,李治的风疾加重,时常头晕目眩,无法正常处理政务。他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,但对他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决定——他正式下诏,在许多时候,委托天后处理国家大事。
从此,大明宫的紫宸殿上,出现了前所未有的“二圣临朝”的景象。李治坐在龙椅之上,身后设一垂帘,武则天坐于帘后。大臣奏事,必须同时向“二圣”汇报,并得到他们共同的许可,方能执行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“贤内助”,而是事实上的政治合伙人。李治主动的授权,将他们之间的政治联盟,彻底制度化。他们共同开创的,是一个皇权高度集中,摆脱了门阀掣肘的,崭新的时代。
07
晚年的李治,身体状况每况愈下。但他为武则天铺就的道路,却愈发坚实与清晰。
他看着她以“天后”之尊,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复杂的军国大事;看着她提拔了如狄仁杰、姚崇、宋璟等一大批寒门出身的能臣干吏;看着她将自己当年打破旧格局的政治理想,一步步变为现实。他的心中,充满了欣慰与安宁。
他知道,自己为帝国选择的这位继承者,是完全正确的。
因此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留下了那道“军国大事有不决者,取天后处分”的遗诏。这并非一时糊涂,更非儿女情长,而是他一生政治布局的,最后一块、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。他知道,在他死后,那些被压制的旧势力,以及他那几个并不出众的儿子,都无法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基业。只有武则天,只有这个与他并肩战斗了半生的女人,才能继承并完成他们共同开启的伟大事业。
而武则天,也用她之后的人生,完美地回应了李治的这份信任。她临朝称制,废黜了不成器的中宗和睿宗,最终登基为帝,改国号为周。她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。在她治下,科举制度被进一步完善,社会经济持续发展,为之后的开元盛世,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当她也垂垂老矣,走到生命的尽头时,她最终选择归葬乾陵,与李治合葬,并为自己立下那块著名的“无字碑”。
这,是她对他们之间那份持续了一生的政治盟约,最深刻、最浪漫的回应。乾陵,是唐代所有帝陵中,唯一未被盗掘的陵墓,也是唯一一座合葬了两位“皇帝”的陵墓。她的功过,她的荣辱,早已与他紧密相连,无法分割。那块无字的丰碑,或许正是在向世人诉说:我的功绩,便是他的遗志;我们的故事,无需任何文字去评说,这座合葬的陵寝,便是我们留给历史的,永恒的证明。
08
历史的长河,冲刷掉了太多的真相,也留下了太多的误读。
后世的史家,常常将唐高宗李治,评价为一个被妻子光芒所掩盖的“懦弱”君主。然而,当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,去审视他一生的所作所为时,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,便会浮现在我们眼前。
他或许没有父亲唐太宗那般开天辟地的赫赫武功,但他却拥有着更高明、更隐忍的政治智慧。他用一生作为赌注,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革命,彻底瓦解了从北朝以来便始终威胁着皇权的门阀政治,将权力牢牢地集中到了君主一人之手。他在位期间,唐朝的版图扩张到了极致,达到了惊人的1200万平方公里。
他不是一个软弱的皇帝,而是一个极其高明的政治战略家。
他一生最成功的战略,就是选中了武则天,并毫无保留地信任她、扶持她、成就她。他们是夫妻,更是知己;是伴侣,更是最坚固的政治同盟。武则天后来的君临天下,以及她所推行的一切政策,无一不是他们共同政治路线的延续和顶峰。
千百年后,当人们站在乾陵那巨大的无字碑前,或许应该换一个角度去思考。这块石碑,或许并非武则天一人所有,而是属于他们二人。上面没有镌刻任何文字,却早已写满了他们共同缔造一个伟大时代的,全部传奇。
所谓的女皇时代,从一开始,就是“二圣”共同擘画的宏伟蓝图。
参考文献
《旧唐书·高宗本纪》、《则天皇后本纪》
《新唐书·高宗本纪》、《则天皇后本纪》
《资治通鉴·唐纪》
孟宪实,《唐高宗的真相》,浙江人民出版社
王双怀,《武则天真相》,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
蒙曼,《蒙曼说唐:武则天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